看上去嘩眾取寵的標題，既不是隱喻暗喻，也不是荒誕超現實，實打實的正是字面意思。因為這部紀錄片的主角就是一只老母豬！她生活在一座沒有任何地域標識的農莊里，圍繞周圍的是一群小豬仔，還有一些不曾碰面的公雞和奶牛鄰居。

這是一部有關一頭老母豬、幾頭奶牛和一只獨角公雞的黑白紀錄片，聽起來似乎勾不起人們太大的興趣。然而，整個觀影過程卻如同登峰望頂，越往高處爬，看到的風景越是吸引人，欲罷不能，扣人心弦。全片看下來，幾乎要顛覆你的世界觀，真心實意愛上這只全心付出、母愛感人、到最后卻傷心無助的老母豬。

說了半天，影片《貢達》到底如何神奇？開場一個長鏡頭特寫，對準微微敞開的一扇門，一頭露出半截身子的老母豬趴在地上，哼哼著，那是人們習慣的屬于母豬的聲音。幾分鐘過去了，就在觀眾困惑間，一只小豬歪歪斜斜地從母豬身旁出現在鏡頭里，緊接著第二只、第三只、四只、五只……它們的小腿打著圈還站不直，鏡頭拉遠，我們終于明白這是一座農場大豬圈（盡管規模如同一座大房子），母豬正在產子中。鏡頭轉到室內，一群剛剛從母豬身體里鉆出來的小乳豬，濕濕漉漉粉粉嫩嫩，眼睛還睜不開，拱著嘴爭相恐后尋找老母豬的乳頭。它們彼此擁擠著，重疊著，像一群憑借直覺求生的可愛小嬰兒。生產后疲憊的母豬身體斜躺在地上，一動不動，任憑小乳豬擁擠著吮吸著。陽光射進來，它喘出的熱氣在光線照耀下蒸騰在空中，感受得到的寒氣，燦爛的陽光和一群圍繞著母親的可愛小豬，又讓一切生機勃勃充滿愛意。

吃飽喝足的小奶豬擁擠成一團睡著了，草地上有輕輕地動靜，老母豬細心地用嘴拱著地，在干草間尋覓，一會兒，一只弱弱小小的粉豬，戰戰兢兢地露出腦袋，格外瘦弱，它擠不到兄弟姐妹中去。老母親一不小心一蹄子下去踩到它身上，我們聽到慘叫聲。如此生動戲劇化充滿情感的場景，讓人在某一刻恍惚，以為這是擺拍或者動畫特效了。

可這是真實的記錄拍攝。鏡頭轉換到一群被運送到農場的公雞身上，它們一點點掀開籠子大門，充滿好奇又小心翼翼地四處張望，看看風險是否存在，一步步踏出籠子開始探索將要開始的新環境。特寫的鏡頭下，它們的爪子仿佛人類探索未知世界的腳步，謹慎而猶豫。再次看到時，其中一只獨角公雞，奮然在草叢中蹦躍前進，豪不退縮……另一個畫面中，一群從圈中飛奔而出的奶牛，它們在草叢間閑步，不停被蒼蠅蚊蟲騷擾。不，它們并不想人類以為的習慣這樣的騷擾，我們看到奶牛們頭尾相并雙雙結伴而立，每一頭牛都用自己的尾巴，為對方的腦袋驅趕蒼蠅蚊蟲的叮咬。這一幕，令人忍俊不禁，又不得不感慨原來動物也懂得互助友愛的合作精神！

當然，鏡頭的主角，還是這頭老母豬貢達和它的孩子們（十頭小粉豬，是的，我認真數了，不多不少正好十只！）。在護犢的老母親保護下，小豬們慢慢長大。下雨的時候，它們會非常有秩序的排隊，一個接一個到房門口接雨水喝，晴天又一起歡快地到泥草地上覓食。

鏡頭用無盡的耐心和愛心，對準這群動物——我們早已習慣的桌上餐食。從出生到成長，我們看到老母豬付出辛苦，滿滿的母愛，無論是為孩子喂奶，還是領著它們在野外活動，還會將掉隊遠離的小豬仔一點點用嘴拱到大部隊中。影片中另一個有趣又感人的鏡頭：已經長大很多的小豬們，在農場的田野上還在追著賴著媽媽要奶吃，母豬沒有搭理，徑直往前走。然而下一個鏡頭，卻趴在地上，十只小豬上躥下跳的擠著吃奶，已經很重的身體和蹄子不時在母豬肚子上踢著踏著，母豬卻一動不動，任由這幫孩子盡情索取踩踏……筋疲力盡的老母豬，仿佛被吸干了最后一滴乳汁用盡最后一絲力氣，趴在地上半天無法動彈，眼神里都是被榨干后的無力和空虛。只有當心滿意足的小豬們一個個跑到老母豬面前，和它嘴對嘴相碰，它才依舊打起精神，充滿溫情愛意的回應。

《貢達》仿佛一個寓言故事，卻因為真實而更打動。這是一部神奇的作品，看完影片，幾乎可以改變你對世界和生命的認識。獨特的鏡頭下，動物們和現實生活中人們對它們的固有形象完全不同。它們并非認為的那樣無腦、沒有情感和智慧，只是和人類不在一條波段上罷了，往往被人類世界主動屏蔽忽略。導演兼編劇維克多·科薩科夫斯基卻神奇地捕捉到這鮮活的一幕幕場景，邀請人們重新審視動物世界的生命和情感。

這大概也是打動杰昆·菲尼克斯的原因吧。今年剛剛憑借現象級大片《小丑》摘得奧斯卡影帝桂冠的杰昆，重質不重量，只和優秀導演合作優秀作品，而這部亮相今年柏林影展新設“奇遇單元”的影片，正是由他擔任執行制片人的作品。杰昆·菲尼克斯說自己被這部紀錄片及維克多的藝術創造力深深打動，“《貢達》所展現的看待動物的視角令人無法抗拒，但這一視角卻往往被人們忽略掉。這部電影具有極深刻的藝術價值。”

實際上，23年前正是在柏林，導演第一次有了拍攝的想法。拍攝一只不會說話的豬？沒有任何人對此感興趣。直到20多年后，片子終于遇到賞識的制片伯樂完成拍攝并放映。保羅·托馬斯·安德森在內的許多著名影人不惜在社交網絡上贊美之詞，激起無數人的好奇和觀看愿望。

全片極簡的鏡頭，沒有配樂沒有對白，沒有《動物世界》里人類自作聰明的畫外音解讀。此外，也沒有明確的地點，讓這部影片的普世價值更為明顯。從始至終我們看不到人類的身影，鏡頭卻時刻在暗示人在其中扮演的角色。人類習慣凌駕于地球上所有生物之上，似乎它們都是為人類服務的沒有情感的工具。導演兼編劇維克多·科薩科夫斯基希望通過這部影片喚起人們對食肉以及人與動物關系的思考，以及對所有生命固有價值的尊重。地球不僅僅是屬于人類生命的，它是各種動物共同繁衍生存的空間，對生命的尊重，應該是對所有的生物。某一刻，攝像頭捕捉到直面鏡頭的母豬，觀眾幾乎可以看到它眼中的憤怒，似乎在質問人類究竟做了些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相信看完這部影片的人們，今后每每餐桌上大快朵頤，很難再像以前那樣坦然，必定會有一個想法在腦海里長存不去。

人們常常用豬腦來形容一個沒有腦子的人，這部影片的偉大正在于，它以生命為基點，為觀眾了呈現對豬不一樣的認識，一頭母豬對孩子的愛，不少于任何人類母親的無私奉獻。影片結尾的這個清晨，我們看到有貨車開過來又開走的畫面，下一個鏡頭，突然間空蕩蕩的草地上，老母豬愣住了，瘋了一樣四處張望奔跑，在所有小豬駐留過的地方搜尋，然而步子一點點慢下來，越來越沉重，眼里滿是空落和無解。最后，它站在當初小豬出生時的豬圈門口，往黑黢黢沒有一絲光的里面探頭，用鼻子嗅聞地方孩子們還殘留的氣息，似乎在尋找，然后失落的轉過身，接著又重復一遍，探頭往里看，轉過身，再探頭往里看，再轉身。最后，終于邁入并消失在黑不見底的室內。影片劇終。

（文劉敏）

點擊進入專題： 第70屆柏林國際電影節